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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患关系面面观: 医学、政治与历史

家庭医生在线 2015-10-13 15:07:27

(作者:陈肇斌、日本首都大学法学系教授)《战国策》中有一段关于医学与政治的有趣文章,说的是名医扁鹊和患病的秦国武王之间的故事。扁鹊在看了武王的患部之后,提出要将该患部施以手术切除掉。武王身边的人认为,武王的“患部生在耳朵前面和眼睛下面,把它们全部切除了也未必痊愈,搞不好还会有失去听力和视力的危险,”建议保守治疗。武王把这个意见告诉了扁鹊,决定停止治疗。扁鹊听了将医疗器具一扔,愤愤不平地说:“大王一边征求懂行的人的意见,一边又和不懂行的人一起来拆台。如果按这么个办法搞政治,大王必定会一举亡国的”。

故事作者的意图显然是以医病之理喻治国之道。千百年来国人所谓“下医医病,中医医人,上医医国”之言,透露出的也是这层治病与治国互通的意思。如果不考虑政治,仅从医学角度来看,我们往往也只是从中发现不尊重专业技术人员的秦王的愚蠢和荒谬。不过,假如我们从今天最为令人头痛的医患关系的角度,从新解读这段故事的话,会发现其实扁鹊差矣。

扁鹊认为秦王身边的人不懂行,他们的意见不足取。扁鹊生于今天河北沧州的郑国,住在庐地,即今天的山东长清,人称庐医。无论他到远在陕西的秦国是客窜走穴还是人才流动,武王贵为大国秦国之君,身边必定已经有了不少御医高手。扁鹊前来施术治病,秦王自然需要征求身边御医的意见。患者秦武王在听取了第二种意见以后,决定不采纳扁鹊的治疗意见,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患者的自由选择,无可厚非。倒是扁鹊对自己的医术有点自信过头,起码可以说他在如何与患者进一步沟通以赢得秦武王对他的信任上功课做得不够。有只看到病,没看到人之嫌。

二千多年后,另一名患者李鸿章所经历过的事件,也为我们思考医患关系提供了一些重要的视角。甲午战争,十九世纪末那场决定了东北亚近代历史进程的中日战争顾名思义爆发在甲午年,终结于第二年乙未年春天,从那时算起也已经过去了一百二十年。结束战争的中日媾和会议的会场设在日本马关的春帆楼。1895年3月24日傍晚,中方全权代表李鸿章和日方全权代表伊藤博文谈罢行将进行的和会事宜返回下榻的寺庙,就在离山门几十米的拐弯处,突然遭到一日本凶手开枪行刺。李中堂被击中左眼一寸下方颊骨,血流不止,登时晕觉。

伊藤博文闻讯急电设在广岛的日军大本营,请求立即派遣时任日军野战卫生长官的石黑忠直和军医总监佐藤进火速前来。两位医生受命连夜出发,第二天一大早赶到马关。佐藤是当时在日本国内享有外科第一把刀之誉的医生,相比之下,石黑虽是医科出身,但是长期从事医疗行政事务,更擅长公共卫生业务。如果从纯粹治疗枪伤的角度来说,派佐藤一人前往就够了。但是,当时李鸿章身边已经有两名从中国带来的医生,李鸿章到底让不让日本医生参与治疗,日方当时心里没底。尤其考虑到四年前俄国皇太子尼古拉二世访问日本遇刺事件发生后俄方不让日本医生插手治疗的往事,日方心里更加没有把握。

石黑对二人的任务分工是这样自我定位的:千方百计地赢得李鸿章对日本医生的信任,说服李鸿章接受日本医生的治疗,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是我石黑的责任”;一旦做到了这一点,剩下的治得好治不好的问题,就由佐藤来负责了。他的确费尽心机,滴水不漏。略去细节,这里只介绍一个例子。在征得李鸿章的同意之后,石黑和佐藤分别在创处寻找子弹头而不得,心中着急。为了便于找到弹头,佐藤着手将创口略微切开了一些。切割时的疼痛和出血招致李鸿章的不满。石黑设法一边安慰李鸿章,一边暂时停止了弹头检查。

两人商量了一下。佐藤的意见是,使用当时盛行的氯仿麻醉法,切开创部取出弹头,彻地治愈。石黑表示反对。他的理由是,从外科角度看那么做是对的,但是李鸿章已经七十四岁高龄了,而且身体肥胖,心脏也有几分脂肪化的征兆,担心他吃不消氯仿麻醉。“麻醉后万一出现不测,就不仅仅是我们俩个人的失误问题了。你从纯外科专家的角度那么建议固然不错,但是我作为卫生长官不得不提出不同意见,制止你使用麻醉的方案。”

两天后的三月二十七日,在中方和谈使节团发回国内的电文里是这么报告治疗过程的:“据洋医称子(弹)入二寸余深,嵌骨缝,非割开两边皮肉不能挖取。高年恐难禁此大痛。日用药水洗治,皮肉渴望补复。”显然石黑的建议得到了李鸿章的全面采纳。在这对医患关系中,石黑和佐藤两个人履行了一名医生应当做到的沟通赢得患者的信任和施术治疗病痛这两个缺一不可的部分。

换一个角度,也就是从患者李鸿章的角度来看一下这个问题。李鸿章身边的医生一名是林联辉,留美幼童出身受业于英国医生,时任李鸿章一手创办的中国第一所西医学校校长,深得李的信任。另一名是法国驻华公使馆医生。这两名医生的意见,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互为第一种意见和第二种意见。李鸿章采纳的日本医生的意见可以说是第三种意见。这第三种意见是否就最客观最安全呢。也不见得。起码不能否认,石黑的所提的方案背后夹杂着很大一部分医学之外的政治考量。

他所有的治疗意见都指向一个目标:稳住李鸿章!不要因为李遇刺回国引起媾和会议的流产,以免日本因为没有做好安全保卫工作而受到来自欧美国际社会的谴责及干预的压力。石黑说服佐藤的时候提到,“今天这个治疗,不仅仅是简单的治疗,还有一个国际间的大关系要考虑呢。”他说的就是这一层意思。石黑在他的回忆中提到,他乘船到达马关时,看见停在港内的两艘中国船的烟囱正冒着浓浓的黑烟,一看这架势就推测可能是受伤了的李鸿章准备马上起航回国。他顿时心急火燎,认为一刻都不能再耽误了。当李鸿章问石黑应该如何调养时,他回答道:“需要保持身体安静,以不动为要。往往有本来恢复良好的枪创患者,在运送船上因摇晃颠簸而恶化的。”他在自己的回忆文章中特地将这后面几个字句加上了旁点,以示寓意深长。

专业意见的背后往往藏有利益考量,有时是政治的,有时是经济的。这里患者就面临着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不是说有了第二种意见,甚至第三种意见,就万事大吉了。聪明的患者需要相信和配合敬业的医生的治疗,同时也需要自己的学习和判断。

医生和患者都不容易!

(责编:许赫赫 原作者:陈肇斌(日本首都大学法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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