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于全球治疗的关键化疗药物未能通过质量测试，导致超过100个国家的癌症患者面临无效治疗和潜在致命副作用的风险，《调查新闻局》（TBIJ）揭露。
这些有问题的药物构成了许多常见癌症（包括乳腺癌、卵巢癌和白血病）治疗方案的核心。一些药物中的关键成分含量极低，以至于药剂师表示，将其提供给患者几乎等同于不进行任何治疗。另一些药物则含有过量的活性成分，使患者面临严重器官损伤甚至死亡的风险。“两种情况都非常可怕，”一名药剂师说道，“这令人心碎。”
来自多个国家的医生向TBIJ报告称，这些药物未如预期般奏效，导致患者突然对治疗不再响应。其他患者则因毒性副作用无法继续耐受药物。
活性成分水平的差异令人震惊。在某些情况下，同一泡罩包装中的药片含有不同的剂量。
这些发现暴露了旨在防止逐利制造商偷工减料并保护患者免受劣质药物危害的全球安全网的巨大漏洞。与此同时，资源有限的患者和政府却在为无效药物买单。
全球杀手
癌症是全球最大的杀手之一，每年与约1000万例死亡相关——约占总死亡人数的六分之一。癌症负担正在加剧，尤其是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地区。例如，在撒哈拉以南非洲，过去30年间癌症病例翻了一番。
全球大部分治疗需求由所谓的仿制药满足。这些是在原始制造商专利权到期后生产的版本，通常价格便宜得多。本次调查中涉及的所有劣质药物均为仿制药。
仿制药在所有国家均广泛使用，但在资源较少的国家尤为重要，因为在这些国家更昂贵的治疗可能遥不可及。据非政府组织“药物获取基金会”（Access to Medicine Foundation）的克劳迪娅·马丁内斯表示，如果撒哈拉以南非洲没有仿制药，“大多数人口将很可能无法获得任何癌症治疗”。
在化疗药物中，活性成分（用于对抗癌细胞）也具有高度毒性。患者需要接受足够剂量以治疗癌症，但又不能过多以免中毒并遭受严重副作用。因此，医院药剂师会仔细计算剂量，并依赖标签上标注的活性成分准确无误。
一项刚刚发表的里程碑研究检查了七种常见抗癌药物中的活性成分含量：顺铂（cisplatin）、环磷酰胺（cyclophosphamide）、多柔比星（doxorubicin）、异环磷酰胺（ifosfamide）、亚叶酸（leucovorin）、甲氨蝶呤（methotrexate）和奥沙利铂（oxaliplatin）。这些药物均被世界卫生组织（WHO）列为基本药物。
美国印第安纳州圣母大学的研究人员与喀麦隆、埃塞俄比亚、肯尼亚和马拉维的合作者分析了来自这四个国家的药物样本。
在测试时未过期的189个样本中，约五分之一未能通过测试。这包括由17家制造商生产的20个不同品牌的仿制药（点击此处查看失败品牌完整列表）。
“看到结果时，我们都感到震惊，”领导这项研究的玛丽亚·利伯曼教授说道。
超过30家制造商的产品达到了良好标准。但对于接受劣质药物的患者而言，后果可能是毁灭性的。“一旦某人被诊断出患有癌症，治疗有效的窗口期非常有限，”利伯曼说，“如果患者接受了无效产品，他们可能会失去这一宝贵的机会。”
大多数不合格药物的活性成分含量不足（对于大多数药物来说，这意味着低于标示量的88%），而一些药物则含有过多的活性成分（超过标示量的112%）。研究人员基于国际标准设定了这两个阈值。
“在我看来，这两种情况都极其可怕，”英国肿瘤药剂师协会副主席谢琳·纳巴尼-吉巴拉表示，“癌症患者接受诊断需要很大的勇气，但当他们尽力配合治疗却被这样辜负时，这令人心碎——因为这是某个人的生命。”
追踪威胁
在过去六年中，这些品牌的药物已运往全球六大洲的100多个国家。从尼泊尔、埃塞俄比亚和朝鲜等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到美国、英国和沙特阿拉伯等富裕国家，均有涉及。
研究中最差表现的药物是由印度制造商Venus Remedies生产的环磷酰胺（cyclophosphamide），这种药物常用于治疗淋巴瘤和乳腺癌等多种癌症。
该药物的八个样本全部未通过测试，其中六个样本的活性成分含量不到制造商声称的一半。其中一个样本仅含标示剂量的四分之一以上，根据几位癌症药剂师的说法，这几乎等同于无治疗效果。
这种药物已被运往六个国家，其中最大进口国是埃塞俄比亚。
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的临床肿瘤学家温德马根胡·蒂格内告诉TBIJ，他曾用他认为无效的化疗药物治疗患者。
“我怀疑活性成分的含量低于预期，”他回忆起一位近期患者在接受前三轮治疗时反应良好，但在下一轮治疗时进展突然停止。
由于没有能力测试药物质量，蒂格内永远无法确定某种药物的质量。但在他治疗癌症的20年中，他已经学会了识别一些警示信号。例如，有时完全没有恶心或脱发等副作用。“这让很难信任那种药物，”他说。
还有一些患者的病情难以控制，例如一位患者对治疗的反应突然中断。他的团队不得不转而采用二线治疗，因为未能缩小肿瘤以进行手术。如果二线治疗失败，下一步将是姑息治疗。“这非常令人悲伤，”蒂格内说，“我们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尽管如今埃塞俄比亚的癌症患者比20年前更容易获得治疗设施，但药物质量似乎并未跟上步伐。2020年一项针对埃塞俄比亚抗癌药物的研究中，检测的20个顺铂样本均被发现不合格，平均仅含标示量的一半以上。一名在该国测试药物质量的研究人员告诉TBIJ，无论去哪里都能发现劣质药物。
Venus Remedies告诉TBIJ，鉴于公司“经过验证的制造系统和质量控制”，研究结果“在科学上不可信”。该公司表示，尚未收到关于这些批次的任何投诉或担忧，并分享了其自身测试结果，表明它们符合高标准。
该公司还表示，供应链中的存储条件可能会影响药物质量，从而影响研究人员的测试结果。然而，整个数据集中未出现类似质量问题表明情况并非如此。
Venus Remedies是质疑实验室方法的三家公司或监管机构之一，称其偏离了国际标准或可能导致错误结果。然而，利伯曼表示，虽然她的结果并非用于监管目的，但研究人员的方法基于监管实验室使用的技术，并经过验证以确保适用性、准确性和精确性。研究结果和方法均已受到独立学者的审查。
毒性效应
距离亚的斯亚贝巴约3200公里的马拉维，专业癌症护理仅在过去15年内才得以普及。作为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患者依赖免费医疗。这意味着诊所必须依靠仿制药。
马拉维中部一名专注于癌症护理的药剂师告诉TBIJ，他在医院目睹患者因服用甲氨蝶呤（用于治疗白血病和淋巴瘤的药物）过量而中毒。
马拉维还进口了两种在此次调查中发现活性成分含量过高的甲氨蝶呤品牌：Zuvitrex（由Zuvius Lifesciences生产）和Unitrexate（由United Biotech生产）。两家公司均未回应多次置评请求。
这种过量可能与活性成分不足同样有害。严重的药物过量可能导致患者终身副作用甚至死亡。正如纳巴尼-吉巴拉所说：“更多并不意味着更好。”
这位马拉维药剂师表示，他所在医院的患者因甲氨蝶呤过量而出现严重呕吐和恶心，其他人则被迫转用二线治疗，这可能不如一线治疗有效。一些患者的副作用如此严重，以至于不得不停止治疗——让癌症有机会扩散。
当作为当时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的一部分对该甲氨蝶呤样本进行测试时，发现其活性成分过高。“这非常令人担忧，”药剂师说道。
他还告诉TBIJ，他和他的同事曾因药物变色（表明存在问题）而不得不停用整批化疗药物并将样本送至国家药品监管机构。
“我们已经安排了患者来诊所，”他说，“然后不得不告诉他们我们没有药物。”
失效的安全网
世界各国都有系统来阻止劣质药物到达患者手中。然而，这些系统的效果存在巨大差异。根据美国药典（US Pharmacopeia）的查坦亚·库马尔·科杜里表示，该组织为美国和国际药品制定标准，“70%的国家无法保证本国药品质量”。
大多数政府拥有一个国家监管机构——但其职责和资源差异巨大。即使资金较为充足的监管机构也远非万无一失。例如，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FDA）正努力跟上国内以及印度和中国的制造工厂的检查进度，并承认其检查并非药品质量的可靠指标。
FDA最近宣布将扩大对外制造设施的突击检查，称这将有助于揭露伪造记录或隐瞒违规行为的行为。
FDA告诉TBIJ，“检查和审查将继续确保[药物]的安全性和有效性”。
根据世卫组织的数据，药品监管排名最低的国家之一是尼泊尔。它也是此次调查中不合格化疗药物的最大进口国之一。
尽管尼泊尔市场上有超过20000种药品品牌，但该国药品监管机构在未来12个月内仅计划测试22种药物——且均非化疗药物。
尼泊尔药品监管局局长纳拉扬·普拉萨德·达卡尔告诉TBIJ，其实验室目前无法测试抗癌药物，并承认围绕质量测试的情况“令人担忧”。他还表示，尽管他的部门有权根据外部证据召回抗癌药物，但从未这样做过。
这一问题对可能从偏远农村地区前来接受治疗的患者尤为棘手，而这些治疗可能根本不起作用。
拉克希米·库马里两岁的儿子正在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接受癌症治疗，她不得不从私人药店购买化疗药物。治疗已花费家庭近20万卢比（约3万兰特），相当于尼泊尔几个月的平均工资，但他们仍无法确保治疗有效。
“我们无法知道他治疗中使用的药物质量如何，”库马里说道，“我们完全依赖医生的建议。”
“患者及其家属都无法知道这些药物的质量，”帮助低收入家庭儿童获得癌症治疗的尼泊尔希望基金会（Wish Nepal Foundation）的斯密蒂·波卡雷尔表示，“即使是医生也面临验证其质量的挑战。似乎没有人愿意为确保癌症患者的适当治疗承担责任。”
竞相触底
仿制药制造商在全球市场中运营，医疗卫生专业人士和专家一致认为，这一市场由价格驱动。这是一个监管较松的环境，厂商可以找到削减成本的方式。
这可能意味着减少活性成分的数量或质量（最昂贵的成分），或使用廉价或过时的设备。研究表明，多数劣质药物问题是由于制造、质量控制、包装或储存问题引起的。
结果可能是致命的。2019年，哥伦比亚有四名儿童在接受污染的抗癌药物后死亡。三年后，另一批劣质药物导致也门至少10名正在接受白血病治疗的儿童死亡。
价格驱动的市场创造了一个危险的局面：生产某种药物的公司数量不断减少，直到全球供应岌岌可危地依赖少数制造商。如果一家公司出现问题，成千上万的患者可能会失去赖以生存的药物。
这一情况最近在美国上演。2018年至2022年间，Intas Pharmaceuticals（Accord Healthcare的母公司，生产本调查中表现最差的顺铂）将其顺铂市场份额从24%提升至62%，同时在相同时间段内将其甲氨蝶呤市场份额提高了五倍。与此同时，这两种化疗药物的价格下降。
然后，在2022年底，美国药品监管机构的一次突击检查发现Intas位于印度的一家工厂存在“一系列失败”，员工被发现正在销毁和用酸处理质量记录。随后的停工震撼了整个美国，根据《纽约时报》报道，2023年几乎所有主要癌症中心都报告了化疗药物短缺。
Accord Healthcare表示，未能通过测试的顺铂批次符合所有既定质量标准，并分享了内部和外部研究数据表明其质量良好。该公司表示，尚未收到与此批次相关的任何市场反馈。
在印度，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仿制药生产国，人们质疑制造商是否因生产不合格药物而受到适当惩罚，以及外国监管机构是否具备充分监督。
前大型制药公司举报人、公共卫生活动家迪内什·塔库尔表示，“印度政府的兴趣在于试图保护该行业。”
此次调查中确定的17家制造商中有16家位于印度，其中五家曾因生产不合格药物批次而被监管机构标记。其中之一，Zee Laboratories，自2018年以来已被标记46次。
印度药品监管机构告诉TBIJ，Zee Laboratories已被审计并下达“停产令”，在公司解决问题后解除。监管机构未详细说明何时发生、涉及哪些问题或公司是否面临任何后果。
目前尚不清楚TBIJ之前调查中曝光的那些生产不合格天冬酰胺酶的制造商是否面临任何后果，尽管有7万名白血病儿童面临风险。
三家涉事公司——Getwell Pharmaceuticals、United Biotech和VHB Medi Sciences——也在此次调查中被发现生产部分不合格药物。
塔库尔表示，大公司生产弱效药物的原因只有一个：“有人在偷工减料。”
与此同时，这些药物继续摆满药房货架。Zuvius Lifesciences和GLS Pharma已向40多个国家供应了其不合格品牌。在过去的两年中，Venus Remedies（生产药剂师称不值得开处方的药物）获得了多项合同和许可，包括泛美卫生组织授予的向拉丁美洲国家供应几种关键抗癌药物的合同。
印度药品监管机构为其监管体系辩护，称不合格药物会被召回，制造商将面临“行政处罚或法律诉讼”。
Getwell Pharmaceuticals、GLS Pharma、VHB Medi Sciences和Zee Laboratories未回应多次置评请求。
资源短缺
为了确保全球人民能够获得安全有效的药物，世卫组织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它编制了一份“基本药物”清单，帮助资源有限的国家了解优先事项。它检查某些药物、活性成分及其制造商，创建一份各国可以信赖的预批准清单。
世卫组织还监督一套制造商和药物的标准，许多国家在进口药物时参考这些标准。
然而，这些措施也有局限性。
例如，推荐药物清单直到2019年才扩展到包括抗癌药物，专家表示世卫组织应将更多抗癌药物列入清单。致力于采取癌症行动的全球会员组织“国际癌症控制联盟”（Union for International Cancer Control）的沙莉妮·贾亚塞卡尔-祖恩表示，目前仅包括两种抗癌药物：利妥昔单抗（rituximab）和曲妥珠单抗（trastuzumab）。
“如果清单能扩展到包括更多基本药物，特别是抗癌药物，那就太好了，”她说。
虽然世卫组织监督制造商和药物的标准，但确保这些标准得到遵守的责任在于购买药物的国家——这对于国家监管机构的资源而言绝非易事。
与此同时，塔库尔表示，世卫组织的一项计划——一种证明某种药物符合各种标准的证书制度——已被一些公司通过“捷径”获取文书而无需提高质量所破坏。“它不值纸上的字，”他说。
专家表示，最终结果是，如果没有像英国这样的全面监督，世卫组织的流程无法阻止劣质药物进入货架。
结合TBIJ的调查结果和自己的经验，塔库尔表示，世卫组织“显然没有”实现其宣称的目标：促进健康、保障世界安全和服务弱势群体。
世卫组织未回应TBIJ提出的多次置评请求。
高昂代价
残酷的讽刺是，在这场竞相触底的竞争中，癌症患者往往成为最终买单的人。而那些资源最少的人付出的代价最高。在低收入国家，58%的基本抗癌药物费用由患者支付，而在中高收入国家这一比例仅为1.8%。
埃塞俄比亚的一名癌症药剂师估计，患者可能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攒够癌症治疗费用。如果这些药物最终被证明是劣质的，他们可能根本无法负担再次治疗的费用。
“大多数人认为癌症是无法治愈的，”他们说，“当他们最终得到一种不会治愈他们的药物时，那是另一场悲剧。”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公平的问题，”首席研究员利伯曼说道，“患者有权接受真正符合其描述的药物治疗。一种含有正确成分、未降解且不含伤害他们的物质的药物。这太重要了。”
* 药物获取基金会部分由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资助，后者也是TBIJ的资助者之一。
印度，全球约20%的仿制药来源地，在确保世界各地人民能够获得负担得起的药物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此次调查中17家不合格药物制造商中有16家位于印度。尽管大多数印度生产的药物是安全的，但该国的仿制药行业长期以来一直受到丑闻困扰。2013年，印度制造商Ranbaxy同意支付5亿美元罚款，因其美国子公司承认不当制造、储存和测试药物。2022年和2023年，印度生产的止咳糖浆与冈比亚、喀麦隆和乌方斯坦的儿童死亡有关。就在2024年8月，据报道监管机构发现市场上有50多种药物不合格或假冒，其中包括一些对乙酰氨基酚和抗酸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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