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症监护室（ICU）中，身体外部发生的一切往往让人感到失去控制，而音乐可以为环境注入一丝自主性。这是约翰·霍普金斯医院音乐治疗师克里·德夫林（Kerry Devlin）的观点。
2024年夏天，32岁的莱西·比恩（Lacy Beane）因严重败血症导致多器官衰竭，昏迷数周后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ICU醒来。尽管她已经度过了一个护士称之为“难以置信”的危机，但她即将面临另一个挑战：一种侵袭性极强且痛苦的真菌感染正在侵蚀她的四肢皮肤及深层组织。医生们争分夺秒地进行手术以清除坏死组织，而在每次术后更换敷料的过程对她来说都是极其痛苦的。
“那非常可怕，”来自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的采血师比恩回忆道，“非常，非常疼。”
为了熬过最剧烈的疼痛，比恩将目光集中在护理团队的一员身上——但这个人不是移除绷带的人，也不是控制静脉注射止痛药的人，而是弹奏吉他的克里·德夫林。
穿着手术服、戴着外科口罩的德夫林演奏并演唱了现代乡村音乐，这些歌曲由克里斯·斯台普顿（Chris Stapleton）、凯茜·马斯格雷夫斯（Kacey Musgraves）和莱尼·威尔逊（Lainey Wilson）创作，而虚弱的比恩则轻声跟着歌词哼唱。
“这让我有其他事情可以专注，我会暂时忘记正在发生的事情，”比恩说道。
然而，德夫林所做的不仅仅是分散注意力。她观察着比恩的监控仪，调整歌曲的节奏以匹配患者的呼吸和心率，然后逐步降低它们。当护士需要从特别疼痛的地方移除绷带时，德夫林会加快节奏，增加紧张感（不和谐音符）和音量，帮助比恩通过不适深呼吸。“音乐让这种经历变得更有条理，”德夫林说。
作为医院神经科和重症监护病房的音乐治疗师，德夫林结合音乐和医学知识，帮助人们度过非常艰难的时刻。她说：“在ICU中，许多事情发生在你无法控制的身体上，这可能令人丧失人性。音乐是一种让我们在环境中恢复一点自主权的方式。”
当比恩最终不得不截肢左腿时——这对两个孩子的母亲（分别为12岁和14岁）来说是一个可怕的前景——她请求德夫林在手术前唱克里斯·斯台普顿的《我的生命之乐》。当德夫林唱道：“有些人可能拥有财富/有些人可能拥有世俗的东西/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将珍惜每一天”，比恩闭上眼睛，想起了她的儿子们。这就是她坚持下去的理由。
“她在手术前演奏让我进入了一个良好的心理状态，”比恩说道。
虽然音乐作为治愈催化剂的想法并不新鲜，但研究人员和医疗保健提供者越来越一致认为音乐在临床环境中扮演着关键角色，帮助患者度过住院的身体折磨和情感考验。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德夫林和她的儿科同行杰米·谢戈格（Jamie Shegogue）曾在手术、精神评估甚至临终仪式中弹奏、哼唱和协奏。
“我已经看到它在整个疾病谱系中产生了影响，”约翰·霍普金斯儿童中心首席麻醉师萨普纳·库奇哈卡尔（Sapna Kudchadkar）说，“那些是患者记住的医院时刻。而且那些也是我们希望他们记住的时刻。”
谢戈格是约翰·霍普金斯儿童中心的重症监护音乐治疗师，多年来研究音乐如何影响大脑不同部位，但她相信其药用力量可能在于MRI扫描无法捕捉到的东西。
“医院环境中有太多东西是无菌的。周围全是医疗设备，机器发出的哔哔声。”她说，“一首简单的歌和有人一起唱，可以提供一个人性的瞬间。”
这种音乐疗法是对古老主题的现代变体。古希腊人崇拜音乐与治疗之神阿波罗，并利用振动（通过锯木或拨动改良乐器产生）来帮助消化、调节强烈情绪和治疗睡眠障碍。当恶灵折磨扫罗王（表现出当代听似焦虑和抑郁的症状）时，正是大卫的竖琴治愈了他；《撒母耳记》告诉我们，大卫演奏后，“扫罗精神焕发，恢复正常，恶灵离开他。”在中世纪，阿拉伯医院称为bimaristans，使用音乐治疗精神疾病，而在欧洲，幸存者转向音乐以应对瘟疫带来的存在恐惧和无尽悲痛。
关于音乐疗法的最早已知参考出现在1789年《哥伦比亚杂志》的一篇未署名文章《音乐的物理考量》中，与此同时，被称为美国精神病学之父的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断言音乐可以成为精神疾病的强大解毒剂，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员开始调查其对生理反应的影响，例如心率和血压。
但是，音乐疗法的科学基础仅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出现，据一位音乐历史学家称，“音乐的治愈力量在前所未有的规模上被见证。”社区音乐家，无论是业余还是专业，开始访问全国各地的退伍军人医院，带来了如此深远的治疗益处，以至于医生开始要求医院雇佣音乐家。1945年，美国战争部启动了一项在陆军医院使用音乐的官方计划。很快，显然这些音乐家需要特殊培训，第一批学术学位课程得以建立。
今天，美国大约有10,000名获得认证的音乐治疗师执业，联邦机构如国立卫生研究院和国家艺术基金会资助了关于音乐与福祉之间联系的研究。
自2015年以来，约翰·霍普金斯音乐与医学中心一直在研究音乐如何影响大脑和身体，以及其帮助治疗痴呆、抑郁、帕金森病、阿尔茨海默病、癫痫和中风等疾病的潜力。据该中心主任、神经学家（兼小提琴手）亚历克斯·潘特利亚特（Alex Pantelyat）介绍，音乐同时激活大脑中的多个网络。“重复激活会导致持久、可测量的大脑变化，强化现有路径并帮助形成新路径，”这一过程称为神经可塑性，他说。迄今为止，研究表明音乐可以改善执行功能、记忆、注意力和情绪处理。
虽然仍在进行研究以确定如何利用这些神经反应进行治疗收益，但研究人员确实知道一种现象叫做节律同步化，与音乐为何能让我们感觉更好——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情感上——有很大关系。
“想想上次你在音乐会上，乐队要求观众跟着拍手的时候，”潘特利亚特说，“无论观众有50人还是50,000人，人们同步所需的时间都在几秒之内。”这是节律同步化的例子——我们的运动系统等生理反应与外部听觉刺激（如鼓点）的同步。
当德夫林减慢凯茜·马斯格雷夫斯歌曲的节奏以控制比恩在痛苦换药期间失控的心率时，她正在使用节律同步化。
但同步化超越了身体反应。“我们现在理解，节律同步化有一个重要情感成分，”潘特利亚特说。当你最喜欢的歌曲响起时，你会不会进入所谓的“groove”：闭眼、脚打拍子、头晃动？潘特利亚特说，这个groove与多巴胺释放有关，特别是在大脑涉及奖励和愉悦的区域。
“我们在跨人群研究中一致发现，情绪、抑郁评分和焦虑有所改善，”潘特利亚特说。
这些发现对充满担忧、悲伤和哀悼的医院环境具有重要意义。
“音乐是一个强大的竞争刺激物，”德夫林说。她为学习脱离呼吸机呼吸的患者提供了舒缓的音乐，这一时刻可能充满恐惧。而谢戈格则依靠迪士尼歌曲引导儿科患者完成抽血和静脉插入等可怕程序。
“我们在跨人群研究中一致发现，通过音乐改善了情绪、抑郁评分和焦虑，”神经学教授潘特利亚特说。
两人还在患者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陪伴他们，在这个时候，他们的演奏不仅是为了床上的人，也是为了所爱之人。
“人们会在房间两端各自悲伤，体验自己的哀伤。但音乐可以把每个人都带到床边。突然间，他们在触摸病人，跟他们说话，互相拥抱并唱歌，”德夫林说。“音乐就像一块磁铁。”
当患者去世时，德夫林和谢戈格有时会进行荣誉行走，陪伴遗体最后一次离开病房，而医院工作人员则排列在走廊两侧致敬告别。
“支持那些离开医院并在康复过程中成为旅程一部分的人是非常显著的，”德夫林说，“但我们还支持人们过渡到下一步，这是一个非常神圣的事情。”
带着欢快的态度和装满乐器的手推车，德夫林和谢戈格说他们有时被误认为是一对旅行表演者，而不是临床专业人士。
为了获得学位，德夫林和谢戈格学习了音乐理论和表演——在钢琴、打击乐、声乐和吉他方面磨练技能——以及生理学、解剖学和行为科学。他们完成了1200小时的临床实习并通过广泛的认证考试。在工作中，他们完全嵌入各自的科室，参加每日简报，更新医疗记录并为患者制定护理计划。
“表面上看我们只是音乐家，”德夫林说，她是全美少数获得年轻领域博士学位的临床医生之一，“但我们的身份是治疗师。我们穿上手术服进去工作。”
作为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唯一的儿科重症监护音乐治疗师，谢戈格表示她经常出现在“人们生活中难以想象的时刻”。
其中一个人是14岁的加布丽埃勒·温克（Gabby Wenck），她在2024年12月的科学课中间遭受了动静脉畸形——即脑出血——的袭击。当她到达医院时，加布丽埃勒迅速插管并紧急送入手术室。根据儿科重症监护研究员比利·贝内特（Billy Bennett）的说法，她的预后不确定。
“加布丽埃勒病情非常严重，也非常不稳定，”他说，“我记得使用了一些以前从未用过的药物来降低她的代谢需求，这确实是她神经系统损伤严重程度的一个标志。”
加布丽埃勒在手术几天后陷入昏迷，谢戈格来到她的房间帮助大家庭庆祝这位青少年的生日。不久，《奇异恩典》的热烈演绎回荡在PICU的走廊上。
“我们全家都泪流满面，”加布丽埃勒的母亲蒂芙尼回忆道，她本身也是一名音乐治疗师。“太神奇了，连房间外的医院工作人员都说‘我们可以加入你们吗？’”
几天后，又一个神奇的时刻：谢戈格正在为仍然没有反应的加布丽埃勒唱家庭最喜欢的赞美诗时，“她深吸了一口气，心率上升，我们看到了她的眼睛睁开，”谢戈格说。“我当时就说，‘嗨！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杰米！’”
据蒂芙尼说，音乐疗法在女儿三个月的住院康复过程中发挥了“关键部分”，因为她重新获得了说话和独立移动的能力。拉伸她最喜欢的比莉·艾利什歌曲的歌词有助于加强肺部并练习讲话，而萨布丽娜·卡彭特热门歌曲的低音线为加布丽埃勒的物理和职业治疗课程提供了结构。有时，她和谢戈格会简单讨论这些歌曲的歌词，挑选出与这位青少年在长期住院期间所经历的情感共鸣的词语。
“我们需要真正投资于音乐疗法，不仅在这所医院，而且在全国范围内。如果音乐在健康生活中是基础性的，为什么当你在医院时不应该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约翰·霍普金斯夏洛特·R·布隆伯格儿童中心首席麻醉师库奇哈卡尔说。
在医院待了两个多月后，莱西·比恩终于被转移到渐进式护理病房继续康复——那里没有音乐治疗师。当伤口造口护士专家阿曼达·欧文（Amanda Owen）读到她患者的图表中提到音乐疗法是比恩在ICU期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时，她联系了德夫林。
“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患者的音乐疗法，”欧文说。因此，德夫林给她发送了一个Spotify播放列表，包含所有她和比恩在ICU分享的歌曲——包括乔丹·戴维斯（Jordan Davis）、果冻卷（Jelly Roll），当然还有克里斯·斯台普顿——护士开始在换药时在手机上播放。
“有时候她只是把手机放在我头旁边，”比恩回忆道，“真的起了很大作用。”
潘特利亚特说，这种合作即兴创作在没有资金或无法接触音乐疗法的地方可能特别有效。“治疗师应该站在最前沿……无论我们谈论的是创建播放列表还是某种算法，但也可能是其他医疗保健专业人员，甚至是随着时间推移使用音乐自我疗愈的患者。”
他解释说，音乐传递方式不如音乐本身重要，研究人员开始理解音乐必须根据患者的独特品味和偏好定制才能有效。“一刀切并不适合所有人，”神经学家说，不是每首旋律都对每个人都有治愈效果。二十年后，你对婚礼上跳舞的那首歌的反应将取决于婚姻是否成功——或者失败。
“实际使用患者喜欢的歌曲似乎是常识，”潘特利亚特说。“但实际上，许多研究并没有从个性化方法的角度看待音乐疗法。”
图片说明：克里·德夫林与前患者聊天并为其演奏。
图片来源：威尔·柯克
德夫林和谢戈格在每次临床关系开始时都会问患者或其家人那个古老的问题：你最喜欢什么音乐？
由于他们治疗跨越年龄、种族和文化的患者，两人都积累了会让婚礼DJ汗颜的心理音乐目录。
偶尔，当患者难住她们时，德夫林和谢戈格将其视为成长的机会。
“我们承诺这项工作的部分是要始终当一名学习者，”德夫林说，她维护着不断扩大的Spotify播放列表以供学习。“我可能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歌曲或艺术家，但我一定会花时间坐下来倾听并学习。”
有时，治疗师通过与患者一起聆听来学习。
“如果有人喜欢肯德里克·拉马尔（Kendrick Lamar），我们肯定会听录音，因为这是一种更真实的方式共同进入那种音乐，”德夫林说。“我也与热爱古典音乐的患者有过有意义的经历，我们会坐下来聆听患者特别共鸣的交响乐章，单纯暂停并吸收，这种深刻的体验令人震撼。”
图片说明：杰米·谢戈格
图片来源：威尔·柯克
谢戈格最近治疗了一名从脑损伤中恢复的患者，她是一位弹吉他并喜爱90年代独立摇滚的女性。“这并不是我熟悉的类型。我甚至不知道任何乐队；我根本不在那个领域，”音乐治疗师说。“所以我们从一起听那音乐开始。”
最终，两人开始制作自己的音乐，谢戈格在iPad上创造鼓点，而患者则在吉他上挑选和弦。这场即兴演奏不仅帮助患者练习精细动作技能，还提升了她的情绪，在因严重疾病中断的生活中重新引入了快乐和正常感。
这些遭遇对治疗师来说正如对她的患者一样感人。
“无论我对音乐和神经科学有多少了解，背后运作的所有神经机制，对我来说仍然感觉如此神奇，”谢戈格说。“能够坐在一个我们只是人类对人类制作音乐的时刻？那是令人震惊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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