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斯特兰·斯卡斯加德突发中风。虽非致命，却损害了他的短期记忆与专注力。一时间，他确信自己的演艺生涯就此终结。
“好吧，到此为止了，”他回忆道，“我完了。”
这位74岁的瑞典演员当时正处于其半个世纪演艺生涯中最辉煌的阶段——在两大系列作品中担纲重要角色：丹尼斯·维伦纽瓦《沙丘》中残暴的哈克南男爵，以及迪士尼+《星球大战》衍生剧《安道尔》里叛军策划者卢森·瑞尔。惊愕过后，斯卡斯加德开始寻找出路。
“我说，如果有人能帮我读台词，我或许还能继续，”他通过Zoom从斯德哥尔摩家中说道，“因为我记不住了。”
当时他正处在《安道尔》第二季筹备期，且介于《沙丘》两部曲之间——虽片约不断，却不确定能否恢复原有工作状态。他致电维伦纽瓦和《安道尔》主创托尼·吉尔罗伊，说明情况并商讨调整方案。此后他一直使用微型耳麦接收台词，坦言这是艰难的适应过程，但使他得以继续工作。
中风后遗症持续存在，虽细微却真实。他仍保持着一贯沉稳温和的语调——那低沉起伏的嗓音能在耳语与轻笑间自如切换——但偶尔会在谈话中途遗忘名字。讲述故事时，他一度想不起维伦纽瓦和吉尔罗伊的名字。“这就是现状，”他近乎歉意地说道，“我现在无法进行政治辩论了，这很遗憾。我变得有些迟钝，表达更简短，总是差点抓住重点又失之毫厘。”
他毫无自怜之意，只是冷静陈述变化。中风似乎剥去了他部分旧日拘谨，令他更坦率开放，甚至能自嘲记忆断层。这种从容贯穿其最新作品——乔achim特里尔执导的《情感价值》。这部温情与尖锐幽默交织的剧情片，讲述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试图（却屡屡失败）愈合创伤的故事。
《情感价值》在影展广受好评后，将于本周五正式上映。影片中斯卡斯加德饰演古斯塔夫·伯格——一位著名却自恋的导演，在前妻去世后重返疏远女儿们的生活，试图将家族往事拍成电影以修复关系。诺拉（蕾娜特·赖因斯夫饰）这位舞台明星演员对项目避之不及；其妹阿格尼丝（英加·伊布斯多特·利勒阿斯饰）则努力调和矛盾，当旧怨重提，生活与艺术的界限逐渐模糊。
特里尔此前获奥斯卡提名的2021年爱情喜剧《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已使其声名鹊起。《情感价值》摘得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有望为斯卡斯加德赢得首个奥斯卡提名。这位既参演过拉斯·冯·提尔先锋作品又涉足漫威宇宙的演员，以魅力、虚荣与自省的复杂融合诠释伯格。他坦言对反响颇感意外：“电影反响难以预料，但这部作品打动了各代际、各文化背景的观众。它显然触动了某种共鸣，令人惊叹的是——尽管主题严肃——它却轻盈如云。就像撒着黑点的舒芙蕾。”
特里尔希望借《情感价值》让斯卡斯加德回归其职业生涯起点——1982年瑞典成名作《单纯杀人犯》和冯·提尔1996年《破浪》中那种情感赤裸的表演领域。“我想给他机会重返戏剧性脆弱开放的根源，”这位挪威籍丹麦导演在奥斯陆家中电话表示，“我们深入探讨古斯塔夫的特质——一个能在艺术中洞察人性，却在现实里笨拙失当的矛盾体。”
这种敏感与局限的张力，斯卡斯加德深有体会。作为两段婚姻育有八名子女的父亲，他始终视育儿为最需谦卑的角色。“某种程度上我得为古斯塔夫辩护，”他说，“身为父亲极其艰难。我们总想成为完美父亲，但这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深刻理解他的失败。我告诉乔achim，我想强调其中的人性。”
他轻笑出声：“自1989年离开皇家戏剧院，我每年约四个月在镜头前，八个月换尿布、照顾孩子。时间并不短缺，但够吗？我不知道。八个孩子各有需求，无论如何都会失败，但你必须与之共存。”
他说，影片捕捉到他熟悉的无助感：“所有与姐妹们的戏份中，他竭力弥补却彻底搞砸。他缺乏应对工具，但并非没有感知力。作为导演，他触觉敏锐，我认为许多电影人都有此共性——在职业中展现脆弱比在私人生活更容易。”
对古斯塔夫的浮夸与自负，《情感价值》仍为救赎留出空间。“或许存在转机，或许会有宽恕与理解——或是理解的萌芽，”斯卡斯加德说，“我看待自己的父母。他们同样不完美，但我原谅了他们。他们只是凡人。”
借助耳麦学习表演——在接收台词的同时倾听对手戏演员——成为专注力与谦卑的新考验。“原以为很简单，”他说，“但绝不能影响戏剧情境的节奏。台词朗读者必须用中性语调念出我的词句，而对手演员同时发声，你需同步接收双方台词。虽艰难但大多奏效。”
特里尔与其长期合作者埃斯基尔·沃格特创作的剧本中，大量无言的情绪留白恰巧完美契合斯卡斯加德。“作为演员，你格外珍视导演捕捉无声表达与微妙之处的努力，”他说，“在这个日趋粗糙的世界里，回归这种细腻至关重要。”
“我拍过150部电影，掌握这些技巧，但我不想炫技。我要突破常规、失去平衡——新事物总诞生于此。”
斯卡斯加德长期是影坛的沉稳基石，自如游走于好莱坞巨制与欧洲文艺片之间。作为冯·提尔六部作品的老搭档，他既出演《加勒比海盗》《妈妈咪呀！》等商业片，也投身《切尔诺贝利》等冒险创作。“我向来双线并进，”他淡然笑道，“从少女到老者都是我的观众。”
早年在瑞典现实主义先驱博·维德伯格剧组工作时，他铭记了终身受用的教训：“‘我知道你会演，’维德伯格对演员说，‘但我不想看见你的‘技巧’。’”斯卡斯加德微笑道：“我拍过150部电影，但我不想展示工具。我要自我突破，失去平衡——新事物总诞生于此。”
如同古斯塔夫，斯卡斯加德出身演艺世家：其八名子女中六人（包括亚历山大、古斯塔夫、比尔和瓦尔特）从事表演。无论称其为“演艺王朝”或当下流行的“ nepo家庭”，他都淡然处之。“我怎会阻止他们追随我热爱的事业？”他说，“既未推动也未助力，任其自主选择。他们见我乐在其中，自然被吸引。”
但他坚持代际间无指导关系：“不可能。年轻时我抗议越战，父辈不理解缘由。那时就意识到：他们懂某些事，却不理解我们生活的世界。如今亦然。年轻人必须在我们留下的废墟中重建自己的世界。”
尽管强调代际独立，亲情纽带依然深厚。今年特柳赖德电影节上，斯卡斯加德携《情感价值》出席，长子亚历山大（《大小谎言》《继承之战》《北欧人》主演）则带着戛纳获奖的《摩托后座》亮相。《情感价值》放映后，特里尔目睹眼含热泪的亚历山大走向父亲。“那是严肃时刻，”特里尔回忆，“接着斯特兰只说：‘现在你明白该怎么演了。’两人大笑相拥。”
其他子女观影后同样深受触动。“次子说：‘你演得太棒了，希望你能认清自己。’我回敬：‘去你的，什么意思？’”他微笑道，“他当然看出我的影子——那个因痴迷艺术而失职的父亲。”13岁幼子科尔比约恩“哭得很厉害”，他补充道，“他将影片视为个人故事，但这是好事。”
多年来，斯卡斯加德见证行业变迁。“影院被收购改造，”他说，“但我仍相信电影需求或许更甚从前。人们厌倦了埋头手机，渴望专注与集体体验。当然瑞典也不例外，奈飞等流媒体占据主导，电影减产而真人秀激增。金钱的威力永远令人作呕。”
如今他的选角标准略有调整。“想要坐着——或躺着演的角色，”他打趣道，“现在挑剔些了，但市场更挑剔。适合我的阿尔茨海默症角色增多，初恋角色锐减。裸露戏不再卖座。”他正色补充：“真正问题在于好剧本稀缺。多数读到的剧本你会想：这电影我看过。”
他忆起冯·提尔（二人合作过《狗镇》《忧郁症》《女性瘾者》等原创作品）的箴言：“他说：‘我拍那些‘未被拍摄’的电影。’我答：‘对，你说得对。它们确实未被拍摄——一个都没有。’”
他指出《安道尔》与《沙丘》均设定在庞大压迫性帝国统治的世界，在威权主义抬头的当下，其现实回响不言而喻。“我认为电影不能创建新世界或摧毁旧世界，但能悄然指明问题，”斯卡斯加德说，“当人们意识到异常，决定采取行动——这才是观众最能共鸣之处。”
现阶段，他认为真正的挑战在于维系表演技艺。“某种程度上更轻松了，”他说，“无需耗费精力在虚浮之事上，学会规避即可。但要达到应有水准，仍需精妙平衡。身处险境——这正是演员向往之地——却也是金矿所在。”
被问及退休可能，他嗤之以鼻：“得把我抬出去才行。我喜欢片场氛围，与演员、团队、导演共同创造。游戏般的能量——我不想错过，因为那等于错过生活。”
话语从容坚定。无论其他如何改变，驱动斯卡斯加德一生的本能——持续创造、活在当下——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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